妞妞_第六章因果无凭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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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因果无凭 (第4/4页)

回来了。我走了,你伤心吗?”

    “你会回来的。我们之间不会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见一个好人,跟了他,就不回来了。”

    “你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我只好回来。想来想去,你还算一个好人。你是好人吗?”

    “我不好,尽惹你生气。”

    “昨夜你说你错了,错在哪里?”

    “我不该和人调情。”

    “你不是说你没有调情吗?”

    “潜意识里想调。”

    “有我,还不够吗?”

    “够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没够。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哪个姑娘爱给你打电话,就打吧。你爱跟哪个姑娘来往,就来往吧,怎么都行。你有才气,姑娘喜欢你,这是你该得的,我凭什么不让?只要你爱我就行。如果不爱,我也没有办法。”

    我很感动,说不出话,只是紧握她的guntang的小手。这时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觉得我真是很爱小DADA。你爱吗?”她抚摸着肚子,有点伤感地问我。

    当时我对她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还完全没有切身之感,便用调侃的口气打岔:“小DADA,这个世界不好,你出来干嘛呀。”

    “小DADA出来和mama玩。”她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脸颊上两个小酒涡。随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着两条细腿,哪里敌得过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来你把小DADA当人质。”

    “当时没想到,我还以为我是把自己当人质呢。mama对不起小DADA。”她的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是爸爸对不起mama。”我也严肃地说。

    三

    当我试图追溯妞妞的病因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链,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环节,仿佛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环,就可避免发生后来的灾祸。我对自己说,要是雨儿的表妹没有把感冒传染给怀孕五个月的雨儿,要是四川姑娘没有打来不合时宜的电话,要是雨儿和我互相宽容并不为此赌气,要是她送急诊不是遇到那个蛮横的女医生因而延误治疗,要是医学博士没有一再用X光对她作不必要的检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个要是成立,妞妞就不会患上绝症,我们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如此说来,妞妞是被一系列人性的弱点杀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坛上的一个无辜的牺牲。

    灾祸往往有一个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处并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甚至也不是当时便让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井。不,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坷垃罢了。你根本没有觉察你已经失足。你打了一个趔趄,然后又往前走了,却不知不觉地走上了另一条道。在所谓决定命运的关头,不会有一个声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这是决定命运的关头。直到你的命运已经铸定,并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会在一种追忆中辨认出那个使你遗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处。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现代人常犯的一种错误呢?当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归于人类无意识中的一种本能时,他就犯了这种错误。我们已经习惯为一切悲剧指定责任者,通过审判人性来满足自己的解释欲。事实上,所谓因果之链至多只是标记了我们投在存在表面的极为狭窄的视野,而真实的原因却往往隐藏在我们目力不及的无限广阔的存在的深处。所以,从荷马到埃斯库罗斯的古希腊人从不奢望解释,而宁愿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剧的原因仅在于命运。

    然而,什么是命运呢?命运这个概念岂不意味着拒绝一切因果性的解释,面对业已发生的灾难,承认自己不具备解释的能力和权利,只有默默忍受的义务?命运是神的意志的别名,对它既不能说不,又不能追问为什么。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释。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里还是恨,怎么能不恨呵,有时候杀人的心都有,杀女医生,杀医学博士,杀自己,杀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赐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后,多少有一点儿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该蒙难,天才活该受苦,红颜活该薄命。可是,一个小小的婴儿,他嫉妒什么?莫非他在天国寂寞到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恶作剧?

    你去告他,那个医学博士,在国外他得赔偿一大笔钱。可这是在中国。即使在国外,我也不告。钱怎能抵偿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谎言,一个人死了就是死了,别人死不死已经和他没有关系了。围绕死人的折腾不过是活人之间的交易,只使我厌烦。要复仇就自己动手,或者就宽容。

    我只能宽容,这是我的命运。被我宽容的人终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谅他了。”

    “当然不。”

    “人家那样做总有那样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听说他是怕我得肺结核或肺癌,那样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状那么典型,根本用不着照。”

    “那你说他是为什么呢?”

    “就是没法解释,绝对没法解释。”

    “我来给你解释——这是命。”

    “这等于没有解释。”

    “好吧,你给我解释一下,你从来都让我,为什么偏偏那回要跟我僵着?”

    “你的表现也很异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过接了一个电话,你就那么在乎。”

    “所以我说不要追究了,没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谁都一反常态,你不是你,我不是我,医生不是医生了,全都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支配着,好像非要出点什么事。这就是命。”

    “信命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也是对别人公正。”

    “我太想对他公正了,绞尽脑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种技术癖,见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别的什么都不顾。”

    “弄清楚什么,出院时问他拍片结果,他连片子还没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这人健忘,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没准是你记错了,你这人多疑。”

    “算了,跟你说不通。”

    “当然说不通,因为这是命。命在那里,谁跟命都说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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