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_第六只手指 首页

字体:      护眼 关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第六只手指 (第4/5页)

笑而不答,有时还会隐瞒两三岁。事实上明姐的年龄早已停顿,时间拿她已经无可奈何。她生日那天,最快乐的事是带领罗meimei以及其他几个她的小朋友出去,请她们去看武侠电影,夹在那一群十几岁欢天喜地的小女孩中间,她也变成了她们其中的一个,可能还是最稚气的一个。

    然而明姐的生活究竟是很寂寞的,她回到台湾二十多年,大部分的时间,仍然是她一个人孤独的度过。我看见她在房里,独自坐在窗下,俯首弯腰,一针又一针在勾织她的椅垫面,好像在把她那些打发不尽的单调岁月一针针都勾织到椅垫上去了似的。有时我不免在想,如果明姐没有得病,以她那样一个好心人,应该会遇见一个爱护她的人,做她的终身伴侣。明姐会做一个好妻子,她喜欢做家务,爱干净到了洁癖的地步。厨房里的炊具,罗婆婆洗过一次,她仍不放心,总要亲自下厨用去污粉把锅铲一一擦亮。她也很顾家,每个月的零用钱,有一半是用在买肥皂粉、洗碗巾等日常家用上面,而且对待自己过分节俭,买给她的新衣裳,挂在衣橱里总也舍不得穿,穿来穿去仍旧是几件家常衣衫。其他九个手足从电视、冷气机、首饰到穿着摆设——大家拼命买给她,这大概也是我们几个人一种补赎的方式。然而明姐对物质享受却并不奢求,只要晚上打开电视有连续剧看,她也就感到相当满足了。当然,明姐也一定会做一个好母亲,疼爱她的子女,就好像她疼爱罗家小妹一样。

    明姐得病后,我们在童年时建立起的那段友谊并没有受到影响,幼时的事情她还记得非常清楚,有一次她突然提起我小时候送给她的那只小黑狮子狗米达来,而且说得很兴奋。在我们敦化南路的那个家,明姐卧房里,台子上她有一个玩具动物园:有贝壳做的子母鸡、一对大理石的企鹅、一只木雕小老鼠——这些是我从垦丁、花莲,及日月潭带回去给她的,有一对石狮子是大哥送的,另外一只瓷鸟是二哥送的。明姐最宝贝的是我从美国带回去给她的一套六只玻璃烧成的滑稽熊,她用棉花把这些滑稽熊一只只包裹起来,放在铁盒里,不肯拿出来摆设,因为怕碰坏。有一次回台湾,我带了一盒十二块细纱手帕送给明姐,每张手帕上都印着一只狮子狗,十二只只只不同,明姐真是乐了,把手帕展开在床上,拍手呵呵笑。每次我回台湾,明姐是高兴的。头几天她就开始准备,打扫我的住房,跟罗婆婆两人把窗帘取下来洗干净,罗婆婆说是明姐亲自爬到椅子上去卸下来的。她怕我没有带梳洗用品,老早就到百货公司去替我买好面巾、牙膏、肥皂等东西——明姐后几年可以自己一个人出去逛街买东西了,那也变成了她消遣的方式之一。大部分的时间,她只是到百货公司去蹓跶蹓跶,东摸摸西弄弄,有时会耗去三、四个钟头,空手而归,因为舍不得用钱。她肯掏腰包替我买那些牙膏肥皂,罗婆婆说我的面子算是大得很了。其实我洗脸从来不用面巾,牙膏用惯了一种牌子。但明姐买的不能不用,因为她会查询,看见她买的牙膏还没有开盒,就颇为不悦,说道:“买给你你又不用!”

    然而我每次返台与明姐相聚的时间并不算多,因为台湾的朋友太多,活动又频繁;有时整天在外,忙到深夜才返家,家里人多已安息,全屋暗然,但往往只有明姐还未入寝,她一个人坐在房中,孤灯独对。我走过她房间,瞥见她孤独的身影,就不禁心中一沉,白天在外的繁忙欢娱,一下子都变得虚妄起来。我的快乐明姐不能分享丝毫,我的幸福更不能拯救她的不幸,我经过她的房门,几乎蹑足而过,一股莫须有的歉疚感使得我的欢愉残缺不全。有时候我会带一盒顺成的西点或者采芝斋的点心回家给明姐消夜,那也不过只能稍稍减轻一些心头的负担罢了。眼看着明姐的生命在漫长岁月中虚度过去,我为她痛惜,但却爱莫能助。

    去年我返台制作舞台剧《游园惊梦》,在岛内住了半年,那是我去美国后返台逗留最长的一次,陪伴明姐的时间当然比较多些,但是一旦《游园惊梦》开始动工,我又忙得身不由己,在外奔走了;偶尔我也在家吃晚饭,饭后到明姐房中跟她一同分享她一天最快乐的一刻:看电视连续剧。明姐是一个十足的“香帅”迷,《楚留香》的每一段情节,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巨细无遗,有几节我漏看了,她便替我补起来,把楚留香跟石观音及无花和尚斗法的情景讲给我听,讲得头头是道。看电视纵有千万种害处,我还是要感谢发明电视的人,电视的确替明姐枯寂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每天晚上,明姐都会从七、八点看到十一点最后报完新闻为止。如果没有电视,我无法想像明姐那些年如何能捱过漫漫长夜。白天明姐跟着罗婆婆做家务,从收拾房间到洗衣扫地,罗婆婆年事已高,跟明姐两人互相扶持,分工合作,把个家勉强撑起。到了晚上,两人便到明姐房间,一同观赏电视,明姐看得聚精会神,而罗婆婆坐在一旁,早已垂首睡去。前年罗婆婆患肺炎,病在医院里,十几天不省人事,我们都以为她大限已到,没料到奇迹一般她又醒转过来,居然康复。罗婆婆说她在昏迷中遇见父母亲,她认为是父母亲命令她回转阳间的,因为她的使命尚未完成,仍须照顾三姑娘。我们时常暗地担心,要是罗婆婆不在了,谁来陪伴明姐?有一次我跟智姐谈起,明姐身体不错,可能比我们几个人都活得长,那倒不是她的福,她愈长寿,愈可怜,晚年无人照料。没想到我们的顾虑多余,明姐似乎并不想拖累任何人,我们十个手足,她一个人却悄悄的最先离去。

    七月中,有一天,我突然发觉明姐的眼睛眼白发黄。我自己生过肝炎,知道这是肝炎病征,马上送她到中心诊所,而且当天就住了院。然而我们还是太过掉以轻心了,以为明姐染上的只是普通的B型肝炎,住院休养就会病愈。那几天《游园惊梦》正在紧锣密鼓的排演,我竟没能每天去探望明姐,由大嫂及六弟去照顾她,而中心诊所的医生居然没看出明姐病情险恶,住院一星期竟让明姐回家休养。出院那天下午,我在巷子口碰见明姐一个人走路回家,大吃一惊,赶紧上去问她:“三姑娘,你怎么跑出来了?”明姐手里拿着一只小钱包,指了一指头发笑嘻嘻的说:“我去洗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