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作品_进江南记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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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江南记 (第4/7页)

足迹渐渐清晰。他们就好像走过一个漫长的黑夜,走过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在晨曦中慢慢地显出身形。晨曦真是个好东西,它将黑暗一点一点驱散,不露痕迹,不动声色。我祖先的足印在绍兴这潮湿的地上一个一个映了出来,这多叫人高兴!要追逐我祖先这孩子的踪影很不容易,他躲在历史的故纸堆里,他还躲在我的血液和脉动里,就像一个隐身人。

    绍兴这地方我很中意。黄酒醇得没法说。人们说:好酒一条线,坏酒一,绍兴的黄酒在舌上是滚滚一条江。下酒的菜肴也很特别:茴香豆,豆腐干。山坳人家,划着乌篷船,来到酒店喝上二两。他们赤裸的腿肚上糊着黄泥巴,大褂上系着布腰带,头戴毡帽,又颟顸。他们喝起酒来,又严肃,又从容,又享受。绍兴师爷是这地方的又一绝,他们将小小的文字,当做杠杆的支点,左右着衙门里的权判。他们把公文看成一纸闲话,想怎么涂改就怎么涂改。像他们这样参与政事我还是头一回见到,他们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对皇帝也不怎么的。这可从无穷无尽的乾隆皇帝下江南的传说中看出。乾隆这皇帝到了江南,便成了个平平常常的小老头,受尽了奚落。这种情形可能来自三个原因:一是地理的原因,这里山高皇帝远,皇帝的概念很抽象;二是各朝各代的失意文人所造成,他们你来我往,留下许多对皇帝不敬的言论;三是和这地方出过一个特别的人物有关,这人就叫做徐文长。徐文长他家我也去过,别号叫做“青藤书屋”在绍兴前观巷大乘弄十号。那天绍兴下雨,石板地湿漉漉,我打了一把伞,去找徐文长的家。徐文长他幽默有趣,放荡不羁。后来我们绍兴层出不穷的师爷,便是继承了他那一派作风。绍兴这地方也不乏委婉,陆游和唐宛的伤心事就发生在此地。著名的“钗头凤”就题在城里沈园的壁上“错、错、错”这三个字成了千古绝唱。我祖先南迁所居的这地方真是什么样的歌哭都有。我已经喜欢上了这地方,做这方水土的后代我觉得很有趣。我祖先初来到这地方光景惨淡。我想,他们第一个难题是要学习以舟代马。这地方出门就是狭狭的水道,划船的技术很复杂。船这东西是一桩大文明,春秋末年齐国人写的《考工记》里,就有“作舟以行水”的记载,我想,它和骑马战术的发明有同样的改变历史的重要意义。这一个四处是水的世界,没有舟船作伐,我们寸步难行,我家乡绍兴水网密布,纵横交错,我祖先一来就傻了眼。当他们学会行舟,乌篷船在河道里前进,他们不由得欢喜起来。船过水面的感觉如同乘风而去。我在柯桥那里看见小船一条连一条,鱼似的穿行而过,船头上,总是竖着一柄油布伞,走遍天下也不怕的样子。伞这东西我祖先也是到了绍兴后才见识的。一舟一伞,便可狼迹天涯,这鼓舞了他们消沉下来的英雄心。走山路也触动他们无依无靠的心情,风从野树林子走过的瑟瑟声,令他们心惊胆战。茂密的山林里险象环生,他们逐渐练就了一双好眼和一副好耳,他们警惕得像狼和兔子一样,一有风吹草动,便毛发直竖,肌rou绷紧。我祖先罪贬到这地方,从此就从史册上消失了踪影。我要了解他们这时的行踪无案可查,史册全被正宗的传续写满。要想访迹寻踪,只有去找野记杂笔。野记杂笔简直浩如烟海。我们这民族是喜欢舞文弄墨的民族,纸字一大堆。

    自我祖先走下舞台,不会有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他们艰于生计“灾祥志”不由打动了我的心。灾荒是我祖先生存的大敌,是我祖先来到这地方的头一号大劫。曾有人说过,绍兴人必定受过大饥,这从他们积敛吃食的习惯可见。他们样样东西都要晒成干:年糕干、豆腐干、霉干菜,他们真正是饱年不忘灾年。“灾祥志”证明了这一点。远的不说,还是从安徽人朱元璋做皇帝之后说起:洪武十一年闰六月,大海,海溢,坏田庐;三十二年二月初九日,地震;天顺八年冬十二月,地震;成化八年,秋七月十七日夜,大风雨拔木,海溢飘庐舍,伤苗,濒海男女溺死者甚众;成化十三年夏六月,大风雨海溢;弘治七年秋七月,海溢;十八年九月十二日,地震;正德七年,海潮溢下坏民居,滨海男女溺死者甚众…海溢和地震表示地壳的急剧变化,每经过一次,绍兴的面目就会有所改变。我怀疑明代时候,我家乡绍兴正处在一条断裂带上,随时可遭到灭顶之灾。我浑然不觉的祖先们,在动荡的断裂的边缘活动,他们学习劳作,克勤克俭;他们繁衍子孙,传宗接代。他们脚下活动不安的地面就好像一条时睡时醒的大鱼,不定哪天,就尽葬海底。在明朝二百七十几年里,我家乡的灾荒有些令人深思,海溢和地震的记录屡见不鲜是一点,还不时会有惊人之笔,比如:“成化十九年,民讹言有黑眚至于杭闻里皆惊,全逾日乃息。”这:“黑眚”我猜是“日食”的意思。到了正德三年夏,大旱,又有“民讹言,黑眚出”的记载。今日来看.“黑眚”算不得什么,这已成了人间奇观。到这一日,便万头齐仰,为这宇宙星辰的奇异相遇,激动万分。“闾里皆惊”也算不上什么,月亮吞日的情景确有一股不祥的气息,太阳这自然世界最辉煌神圣的物体,它带有人类福音的意义,一旦被晦暗的月亮所遮,灾难临头的感觉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奇就奇在“民讹言”这三个字上。首先,人们是从哪里得到“黑眚”的消息;再则,此消息又是讹传,这就更微妙了。我去对照史书《明鉴易知录》,成化十九年,开卷第一件事即便是:“调汪直南京御马监。”汪直是个势力极大的太监,所谓“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成化十九年还记有一段趣事,说朝官阿丑,是个滑稽人物,一日为皇上演一出戏。他扮一个醉人,旁人说:“某官至。”他依然装疯卖傻,骂语不休。人又说:“驾至。”他还是不醒。直到喊出“汪太监来”他才惊起肃立。这是成化十九年,再看我家乡绍兴又一次“民讹言黑眚出”的正德三年,则是大太监刘瑾作威作福的年头。《明鉴易知录>所记,这年三月“逮前总制三边都御史杨一清下狱”;“夏四月,致仕吏部尚书王恕卒”;“六月,执朝官二百余人下诏狱”;“秋八月,逮前兵部尚书刘大夏、南京刑部尚书潘蕃下狱,谪戌”这全是刘瑾这阉人造的孽。我想,太监当道,以月亮遮日来作讽喻真是太恰当不过的了。与此联系起来,这两年里,我们绍兴有“黑眚”的传言,就大有琢磨头了。我想这也许是一种斗争的手法,策划一个天告,以警示皇上。我觉得,安徽人朱元璋创立的政权,有一个特点,就是疑神信鬼。以“黑眚”去警诫皇帝,这主意真是太好了。这大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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