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_第十六章瘸鬼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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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瘸鬼 (第2/9页)

他们使劲地咬住他

    的手指头。手指头出血,他们疼得好受些。他甚至隐隐地埋怨过停战来得那么快。

    他曾盼着有朝一日重新回步兵分队去施展。他再得不到那样的机会了。他将只能带

    着“急救站男护理员”的身份回国。他有些懊丧。接着就发生了那起事后不管到什

    么时候,他都无法原谅宽恕自己,同样也不能原谅宽恕这场战争的事情。

    那天军急救站奉命转移。停战谈判期间,谈谈打打,打打谈谈。有些仗还打得

    异常激烈凶猛。有些部队的任务就比较稀松。急救站所在的部队,有一度稀松。转

    移中,失去跟军部的联系,被突然包抄过来的洋鬼子包围,死伤大半。那会儿,他

    没受伤,没昏迷。枪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弹袋里还有一颗揭开了后盖的手榴弹。他

    看到几个年轻的美国兵,黄头发蓝眼睛,或者红头发蓝眼睛,顺着他们在的这条战

    壕搜索过来。他赶紧猫下了腰。他很清楚一个出色的军人,此刻,应该怎么干。他

    的确也上起了刺刀。他准备转过身,冲上去,他端起了枪。但这会儿,他想起了儿

    子。他太有经验了。他很清楚,在眼前这种态势下,自己一个转身,一个突刺,将

    意味什么。用一根老式的步枪去对付四五校美式冲锋枪,结局无须推算。他忽然问

    自己:死不死?就这会儿死?可是儿子呢?大来娘…没来得及往下想,他好像听

    到火辣辣一串子弹飞行的声音和几个同时吼出的生硬的汉话:“缴枪!”他只觉得

    自己痉挛了一下,像被子弹击中,本能地贴紧土壁,枪便从手中滑脱…也许什么

    也没发生。没有痉挛,没有举起双手。但后来,交换战俘。从对方战俘营回来一位

    急救站的大夫,指证,那天,他被俘前,看清肖天放是喊着‘别打…别打…

    “举着双手向后倒退的。

    “你这臭狗屎,自己不要脸,做俘虏,还要拉个人做垫背的!你他娘的是人cao

    的吗?!”他发急了,向那家伙扑去。后来,他转身冲到一边的工具箱前,抄起一

    把锋快明亮的利斧,叫道:“你们不相信我说的,可我是真的…真的…”说着,

    便高高举起利斧,狠狠向自己小腿上连连砍去。但等工作组的人从蒙怔中惊醒,慢

    慢围过去,要夺他手里的那把斧子,他小腿上早已着了七八斧。血rou模糊中,已经

    露出白不毗咧的骨碴。一条壮实的小腿跟膝盖之间就只连着薄薄一点油皮和几根抽

    跳着的筋腱。

    但事后无数次揪心的回忆,他一次比一次清楚地看到,自己当时的确是举起过

    手…

    肖天放被遣散回了村。没有复员费。没有安家费。伤口老不止血。区和乡卫生

    院所有的大夫都叹气:“回家养着去吧,想吃啥,赶紧弄点吃吃。想开点。”他知

    道自己不行了。脓血成桶成桶地往外流;便趁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悄悄下了床,

    一路爬到阿伦古湖大苇荡,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在那儿的荡口。他没别的想法。他

    不愿死在所有那些被他瞧不上眼的人的面前;也不愿让那些本该死在他头里的人,

    瞧见他死在头里。他要趁自己爬得动,爬出去。他要最后看一眼大来娘消失的那片

    苇荡。他怕孤独。他怕被人忘记。他要爬到大来娘身边,或者说,他要向大来娘爬

    去。比刀锋还要快的苇碴,割破衣服,割破皮肤,割破早被脓血浸黑的纱布绷带。

    一次、再次、三次。十次、三十次地深深扎进他那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里。他不

    埋怨那些疏远他的人。作为一个老兵,他知道“投降”是不能原谅的。自己早该

    死去。能死回到大来娘身边,他不悔。只是觉得不能再为这个家尽力,为儿子尽力。

    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自己都成了废人。他下定决心去死。第二天,家里的人循着那

    条黑黑的血迹,很容易地便找到了他。即便在苇荡里,即便在水的中,那黑浓的血

    道道,竟也不融散,只是像稠黏的下脚油料粘附在草叶苇根上。

    他没死成,偏偏又活了过来。血不流。新rou芽包裹住了骨头碴。知道饿。饿得

    狠。每顿都能喝下去半锅拌了威猪油的苞谷糊糊。特别叫人发愣的是,几十年都没

    长起来的个头。那几个月里,一天一个样地往上抽。就像那苞谷苗,旱过了劲儿,

    卯然吃着头遍水,嘎巴嘎巴抖开了骨节,摇摇晃晃,毗毗咧咧,翻动那长条鱼似的

    叶片,往起蹿拱。头半年里,每个月必须到区公安助理员那儿报告自己的踪迹和思

    想状况。他常常到大苇荡去等那几朵黑云战战栗栗出现。他等那声音。他需要那黑

    云,需要那声音。他拄着双拐来回在村里走动。他不愿躲起来。他要让全村的人都

    看到肖天放是丢了一条腿,才活着回来的。他不想去解释,他只想让他们看到,他

    要待下去。待到老死。他不会放过自己。也不会让别人小瞧自己。他见天在村子里

    走。足有半年,他没干活。默不作声地靠大弟弟大妹二妹养活。等把伤养好,他心

    里便琢磨妥了一个周全的计划。他把弟妹们陆续地全打发到外边去。能参军的参军,

    愿当差的当差。他们问他,谁养活两个老人和两个孩子。七弟天一还不到参军年龄,

    还在老满堡上着学。他说,当然我来养。他们说,你赶走了我们现成的十条腿,只

    留你一条腿,到底打的是一把啥算盘?他说,你们别多问,要把我当大哥,就听我

    的。在外头好好干,拼命干,少说话,多干活儿。不要惦记这个家。我过去两条腿

    时,养活过全家。现在靠一条腿,同样能养活剩下的两老三少。我只求你们在外头

    好好干,在往后的几年里忘记这个哈捷拉吉里村!这就算你们成全了肖家!

    他们走了。他给自己装了条木头腿。自己拿蒙古标做了个假腿,拿皮条绑在残

    肢的肢端。假腿只不过是一段圆木。圆木下安了一小段直径不会比墨水瓶大多少的

    金属棍触地。这样耐磨损。他开始丢掉拐杖,到生产队挣工分。一开始,队里只按

    半劳力给他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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