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王金发考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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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金发考 (第16/22页)

万元,捐献给绍兴军政分府。王金发派出16名卫兵,用轿子抬着章介眉,将他浩浩荡荡地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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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王金发所颁布的政令都能实施的话,他会成为一位了不得的父母官。他雷厉风行地禁止鸦片,说不让抽,就不让抽,谁抽就杀谁的头。他委任鲁迅为山会初级师范学堂监督,用鲁迅的话说:“我被摆在师范学校校长的饭碗旁边,王都督给了我校款二百元。”王金发甚至还允许绍兴那么一个小地方,可以办一张《越铎日报》,这张报纸的创刊词就是鲁迅写的,当时署名是黄棘。这时候的鲁迅还没开始后来的白话文学创作,偶尔写几篇小说,也是文言文。他的《〈越铎〉出世辞》颇有些文学青年的味道,在声明办报宗旨时,抛出了一大堆口号:

    纾自由之言议,尽个人之天权,促共和之进行,尺政治之得失,发社会之蒙覆,振勇毅之精神。

    这其实是一些书呆子在自说自话,不过是钻了王金发这个粗人的空子。在一开始,王金发便被大家称做强盗都督,他虽然时不时要摆摆都督派头,可是许多旧相识,依然称呼他为“金发大哥”要知道,王金发身为革命党,从来就没有什么革命的理论,更没有什么远大的革命理想。他以骁勇善战敢于出生入死而名噪一时,一旦政权到手,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当都督。坐天下和打天下常常是两门完全不同的学问,王金发从来就不是一个当官的料子,革命的结局却造成他可以做官。鲁迅在谈起他们当时为什么要办报时,曾说过是害怕王金发走向腐败,要用舆论监督他。谢震《王季高君行述》在谈到王金发督绍时的表现,曾委婉地指出了他的不足:

    逸之为人,天性豪迈,而急少涵养,又无远虑,故其行亦瑕瑜互见。

    瑕是玉上的斑点,瑜是玉的光泽,中国人说话的艺术通常是滑头,所谓瑕瑜互见,包括瑕不掩瑜,其实都是指的缺点和毛病。一个做老百姓的父母官,瑜是应该的,为官不做好事,还做什么官。事实上,王金发当都督没多久,就开始变得不像话起来。像他这样的草莽英雄,躲得过战场上的真枪实弹,未必躲得过糖衣炮弹。旧的习惯势力,总是比我们想象中的强大还要强大。当旧不是新的对手时,它最绝妙的一手,就是迅速地把新也变成旧。王金发当了都督以后,很快就被祖传的捧法,捧得忘乎所以,今天送衣料,明天送鱼翅,耳朵边全是rou麻的好话。难怪鲁迅他们会看不惯:

    他进来以后,也就被许多闲汉和新进的革命党所包围,大做王都督。在衙门里的人物,穿布衣来的,不上十天也大概换上皮袍子了,天气还并不冷。

    《越铎日报》充满了战斗性,这张报纸令人想起鲁迅先生后来的文风。开首便骂军政府,骂那里面的军人,接下来胆子更大,骂都督,骂都督的亲戚,骂都督的姨太太,骂都督的同乡,凡是一切不顺眼的,都骂。鲁迅在《军界痛言》一文中指出:

    今也吾绍之军,其自待为何如乎?成群闲游者有之,互相斗殴者有之,宿娼寻欢者有之,捉赌私罚者有之…身膺军国民之重政,而演无聊赖之恶剧。

    敢骂王金发,还真要有些胆子才行,鲁迅是条汉子,一起办报的也都是硬骨头。革命能让所有的人都头脑发热,连皇帝都下台了,一个小小的都督,有了错,凭什么不能骂,而且这错都是秃子头上的疤,明摆着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开骂就是十几天,连篇累牍,不顺眼的事实在太多,骂完了这个,又觉得那个也应该骂,于是接着再骂。有人传话到鲁迅家里,说王都督很生气,他出钱办报纸,怎么还老骂他,真是太不给面子了。消息传得有些走样,又说王都督要派人拿手枪来杀人。鲁迅的母亲自然吓得要死,害怕自己的宝贝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王金发那强盗脾气真犯起来,十个鲁迅他也敢杀。

    身为山会师范学堂校长的鲁迅,虽然比王金发大了两岁,这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刚出头,年轻气盛,不相信王金发真敢杀了自己。王金发毕竟是革命党,革命党如何会胡乱杀人?鲁迅当了校长,本来是有200元开办费的,于是索性幽默一回,再去找王金发要经费。王金发气不打一处出,板着脸说:“又来拿钱,人家都把银子送到我这来孝敬,你倒好,反而还要来拿钱。要,就给你一些,下次没有了。”鲁迅得了钱,并不高兴,因为办学就得要钱,没有钱就办不了学校,将就着又干了没几天,钱用得差不多了,便辞职。王金发那里仍然憋着火,鲁迅辞职,他也不挽留,照准,派来一个拖鼻涕的接收员。鲁迅交出账本,账本上的余款仅剩一角又两铜元。那接收大员也不问钱是如何用的,一边擤鼻子,一边打哈哈。

    鲁迅辞职以后,便离开了绍兴,到南京的教育部任部员,这部员大约也就是职员的意思。那《越铎日报》在鲁迅走了以后,继续办着,风格不见收敛,反而越骂越凶,越骂越尖刻。王金发先礼后兵,派人偷偷地给报馆送了500大洋去。这是变相的行贿,几位主持报社工作的就两个问题展开讨论:问题一,收不收钱;问题二,收了钱,还骂不骂。结果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即钱照收,人照骂。收钱,是因为报馆缺钱,王金发拿钱来,收了他的钱,等于把他当做了股东,让王金发当股东,这是给他面子,收钱是看得起他,此其一。股东有错,有错必纠,当然不能徇私了断,当然还应该骂,桥归桥路归路,此其二。王金发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这下子可真惹火了,于是一班兵大爷冲进了报馆,不管三七二十一,见谁打谁,逮住了来不及跑的书呆子们一顿暴打。最糟糕的是报馆的主持人孙德卿,大腿上活生生地被刺了一刀。秀才碰到兵,从来都是有理说不清,当初王金发来,正是这孙德卿热心地买了大批熟鸡蛋,慰问前去迎接王的学生,转眼不过几个月工夫,竟然受此虐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幸好鲁迅先生已经离开了绍兴。要不然,活生生地刺一刀,吃几拳头踢几脚,怕是最起码的。那孙德卿吃了一刺刀,疼得大怒,从此以宣传军政府横暴为己任。他跑到照相馆,脱了衣服,拍照为证,可是究竟如何才能展示那刀痕,却让摄影师十分为难。若拍全身照片,刀痕小得几乎看不见,不拍全身,只取刀疤,又如何能证明受伤者的身份。结果还是拍了全身,印了几十张,到处送人。想想那个时代的人真有趣,虽然不能像今天这样动辄电视实况转播,但是似乎也已经很科学了。拍照送人在当时似乎很时髦,如陶成章被刺以后,遗容便被拍了照送人收藏。鲁迅收到孙德卿所寄的照片,委实吓了一跳,照片上赤条条一个男人,春宫不像春宫,若不看文字说明,还以为是一个疯子呢。

    王金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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