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并不如烟(最后的贵族)_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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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象 (第15/16页)

微移坐帝星沉。孤臣辜负传衣带,碧海青天夜夜心。’先父做完诗,又写家书,和大家诀别。那个英国人看到这个样子,就说:‘皇帝的死讯还没有证实,请康先生忍死须臾。’在英国两艘兵舰的护送下,先父到了香港,知道了皇上还活着的消息。所以,后来先父对我们家人说,这次脱险他有十一个可死的机会,只要碰上一个就没有性命了。”

    讲到这里,康同璧举起手指像数数一样地说:“小愚,你看南海先生有多少可死的机会。假如皇上不催他立即离京,那一定是死了。假如西太后的政变早一天发生,那一定是死了。假如迟一天出京,那就会在南海会馆被捕,一定死了。假如在天津住客栈,搭不上轮船,那一定死了。假如乘的是招商局的海晏轮,英国领事馆的人就无法救他,那一定死了。假如追他的飞鹰兵舰不是因为缺煤折回天津,那一定死了。假如烟台道不外出,接到电报就派兵截拿,那一定死了。假如那个英国人不派兵舰护送,半路被截,那一定死了。——小愚,你看先父就有这样多的可死机会而不死,不是冥冥中有鬼神护佑,是什么?我说这就叫命运,叫命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

    接着,老人霍地起来站到我跟前,说:“不要看现在你爸爸倒霉,他的命终归会好。别看红太阳现在红,连他的夫人也红,将来这一家人的命,都不会好的。小愚,你不要笑,我说的是真话,老实话,正经话。”我的确笑了,却笑得有些勉强。

    康同璧觉得我似乎不大相信她的断语,便神色严肃、拍着胸口大声地说:“你爸爸命中注定,不会有事的!除非章先生他自己不想活了。你放心地去成都吧,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你遇到困难,还有我呢!”显然,老人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忘记了终日吃豆腐乳的处境,忘记了夜间起身艰难挪步的年纪,更忘记了外面的红色恐怖。我流着眼泪,扑在了她的肩上,仿佛在恶风扑面、腥雨满地的时候,有人护卫我,向我张开了双臂。

    是的,一切死生之说、任何存亡之难,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识,却又难以预知。后来的事情,恰如康同璧所言:一年之后,父亲死于病。终极原因是自己不想活,是包括亲人在内都难以理解的心灵创痛,精神孤独,以及耻辱,疲惫,消沉。这使得他决意告别这个已是一无所求的纷繁世界。生命之于父亲,真是一个过于奢侈的字眼,胸中填满了痛苦与悲愤,走了。而这,不正是康同璧所说的命运或命定吗?

    我返回成都,即被革委会关押,失去了行动自由。(19)69年秋,已是现行反革命分子的我,抱定最后能看上母亲一眼,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的决心,半夜翻墙逃出川剧团私设的牢房,纵身跳上开往北京的火车,站在车厢厕所过道,两天不吃不喝不合眼,回到了北京。当晚母亲告诉我,在父亲去世(1969年5月17日)后的三个月,即1969年8月17日康同璧病逝。

    老太太最初不过是患感冒,先在家中调养。不想,病越来越重,便送进医院,搁在了观察室。窄窄的床铺正好对着门口,穿堂风儿吹个不歇,过往之人走个不停。罗仪凤一再恳求,是否可以转到病房。

    院方的人白了她一眼,回答说:“你母亲不就是个社会名流嘛,这么呆着就行了。”

    几天后,康同璧死在了观察室。

    记得一次闲聊,罗仪凤对我讲起西方的一则故事。她说,在一座大楼里,住着许多国家的人,有英国人,法国人,犹太人,德国人,还有中国人。一天夜里,大楼突然起火。只见英国人去救妻子,德国人去救女儿,法国人去找情人,犹太人去拿钱袋。而中国人呢,却背着老母亲向楼下快跑。——她的故事惹得我哈哈大笑。笑后,忽然觉得我的罗姨,不正是在中国政治风暴中,驮着母亲疲劳奔跑的人吗?现在,母亲从她的背上滑落下来,她或许可以喘口气,歇歇脚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在我潜逃回京的短暂日子里,经母亲周密安排,我见到了罗仪凤。时隔一年多,她形容尽变,变成了一个老妇。两鬓和眼窝深陷,脸孔呈铅色。本已瘦弱的她,仿佛全身仅由骨头和神经构成似的。特别是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像撂荒百年的土坡,全无润泽之光。算来她恐怕还不到六十岁,这岁数在国外正是好吃好玩的好时光。革命之于她,真的如自己所言——可谓经脉尽断哪!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小愚,我们见面了。可你没了爹,我没了娘。”

    我俩抱头恸哭。她只坐了半个时辰,即起身告辞。

    母亲留饭,她谢绝了。说:“走这一趟路,只为看看小愚。”

    母亲执意送罗仪凤到公共汽车站,回来后对我说:“可怜仪凤,走路比我还要慢,说话的精神也没有了。”

    让我不解的是,罗仪凤本人好像未受到什么政治迫害,怎么变得如此孱弱,凄凉?

    母亲说:“康老死后,仪凤的哥哥还是渺无音信。革命政权规定所有私房的产权一律交公,那么租给外交部官员的房租收入,也没了。断了经济来源的她,粗茶淡饭,节俭度日。在辞退帮工的时候,家里的男佣老郭和二陈提出,要仪凤每人给三千元安置费,否则就闹到居委会去。康家哪有钱?仪凤胆小,不敢得罪工农兵和街道的人,明知是敲诈,也只得忍气吞声。为了凑这六千块,她都快急疯了,白天找人托卖家具、衣服、杂物;夜里焦虑,失眠,哭泣。泡在这样的苦日子里,她能不老吗?到了冬季,仪凤自己已烧不动锅炉,只好烧壶开水,灌个暖水袋抱在怀里。过着这样的穷日子,她能不老吗?再说,以往所有的生活内容及全部的社会关系,都断了。好比终日坐在一口枯井里。所以,仪凤的老,是从心老开始的。”

    母亲的话,像一根根钢针刺痛着我的心。而此刻的罗仪凤可能坐在电车里,躲避着别人的注视把脸朝着车外,死寂般的眼睛望着变换的街景,想着渺茫的未来…

    整个晚上,我都在竭力思索,力图给我的罗姨寻出一条新的生路。结果,什么也没有想出。旧梦已逝,新梦不来。其实,在我们的这个环境里,她是做不出新梦的。她的处生之道,为新社会所不容。而新政权所倡导的整齐划一的生活、观念及思维方式,又把她的心灵最后一条缝儿,都封没塞绝。这样的特定人物及其生存情境,不禁使我联想中国历史上的遗民。难怪研究明清之际士大夫问题的学者说,中国历史上“遗民多有祈死,待死,以生为死者”⑤而父亲说,康氏母女是中国最后的贵族,看来也是不错的。

    我不知罗仪凤什么时候去世的。后来得知:在“文革”后期,因街道积极分子和男佣的检举,罗仪凤曾被关押,令其交代与司徒雷登的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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