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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115 (第5/5页)
(怎么)做得难看了? 母亲冷冷一笑道,侬明明晓得她带了个“拖油瓶”也明明晓得她在上海根本没有家。生活也没有正当的着落。一个没有家、没有正当生活着落的女人,又带了一个拖油瓶。侬… 他立即站起来,叫了一声,姆妈… 但…没有说下去。下面的话已经涌到了嘴边,突然便住了。必须梗住。 母亲问,姆妈啥?姆妈当年也带过一个“拖油瓶”是(口伐)? 他慌乱,忙说,不。不是。我不是要讲这个… 母亲正色道,我当年的确也带过一个拖油瓶,但我当年是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我是个有家有职业的女子。我跟侬阿爸是讲好要他明媒正娶我才答应跟他来往的。我跟侬阿爸之间,没有像侬跟这个黄啥莹的女人那样! 他惶惑,说,我跟黄克莹到底哪能(怎么)了? 母亲厉声,侬跟这个姓黄的女人到底哪能(怎么)了,侬自家晓得! 他摊开双手,大声追问,我跟黄克莹到底哪能(怎么)了? 母亲说,侬晓得现在谭家门里有多少人在背后嘀咕侬这桩事体?侬晓得我这个做娘的在众人面前为侬这桩事体吃了多少“牌头”(受了多少气)?宗三啊,侬现在是谭家的当家人。侬三十三岁了…(又来了!谭宗三的心一痉)侬应该有点样子了。我不是讲侬不可以跟黄克莹那样的女人来往。但侬一定要考虑…侬阿爸娶过一个像侬姆妈这样带过“拖油瓶”的女人,现在侬要是再娶一个带“拖油瓶”的女人,我不晓得这以后的日子哪能(怎么)过…我不晓得我这个做婆婆的今后又哪能(怎么)去面对那样一个儿媳妇…侬不为谭家着想,也要为侬这个做娘的想一想…侬做谭家的当家人、我做侬这个当家人的亲娘,我伲两总不能不要一点面子(口伐)? 他站起来,打断母亲的话,好了,请侬不要讲下去了。侬的意思我全部都晓得了。我现在马上要出去一趟。 母亲说,侬出去也要听我把话讲完。 他说,我跟人家约的时间快要到了。 母亲说,啥人那么重要? 他冷笑笑说,啥人?实话对侬讲,今朝我约的就是黄克莹。 母亲一下气白了脸,话也说不成句了,侬…侬…侬… 他突然向门外走去,走到房门口,才收住脚步,背对着依然还呆愣在八仙桌跟前的母亲,不无有些伤心地、但却坚决地说道,求求侬,不要再管我的事体了。我三十三岁。三十三岁…我坦白地告诉侬,我是想跟黄克莹好。但我到现在为止连她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过。我不是不想碰。也不是我有毛病。也不是她不让我碰。更不是她不值得我碰。而是我不敢。不敢。不敢。侬听懂了啃?我不敢!不敢! 他突然不说了。很羞愧地不说了。 但那天谭宗三急于出门要去会面的不是黄克莹。说要去见黄克莹,那是气话,是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实在忍不住,故意气母亲的。他要见的是鲰荛。鲰荛一直秉承他的意思,在暗中调查谭家的历史。最近他又下令让他加快调查的步伐。 谭宗三越来越感到,时间对于他来说已经不怎么宽裕了。不是说那时候他也产生了那种感觉,觉得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了。那倒还没有。他只是预感,自己在上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他有点不想待了。待不下去了。只是还没想好到底走不走。但的确已有了走的念头。 一两天前,鲰荛非常激动地打电话来,说,有眉目了,好像找到了一些非常关键的材料,可以澄清谭家人祖上情况。“啥情况?”谭宗三急问。“不要急。我正在做最后的归纳。我希望我最后得到的结论是推不翻的…”那天鲰荛不肯多讲。谭宗三可以想见鲰荛在说这些话时的样子。总是有点虚肿的脸上薄薄地泛出一层兴奋的油光。包括他那位也有点虚肿的meimei。穿着洗褪色的花布鞋。浅灰蓝色衬衣。只看英文杂志。把那张旧的三人皮沙发靠放在一大排花梨木书橱前面。吃沙利文刚出炉的面包。亲手做果酱。手摇的粉碎机加上手摇的计算器。哗啦啦。加上咔嗒嗒。洗完澡,喜欢光身裹一件又宽又大的毛巾浴袍,趿一双草编拖鞋,一刻不停地在客堂间里来回转圈。其实谭宗三早就发现她经常显得很烦躁,很不定心。其实她个子并不高。手很圆,脸很圆,脚背脚趾脚跟,都很圆。 鲰荛找到的证据证明,谭家历史上不是每一个男人都是死在五十二岁之前的。也就是说,谭家的男人最早是可以活过五十二岁的。 听鲰荛宣布这个结论时,谭宗三手里正拿着一把割纸刀,居然一下戳歪了,戳到了旁边的一只果酱碟子里,又从果酱碟子里滑到小圆桌上,把那块老漂亮的而又老老式的圆桌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并深深地扎进桌面里。 基本情况是,谭家在全家举迁。进驻崇善里之前,还曾有一位先人到上海来谋生过。但他最终没能在上海站住脚,无奈又离开了上海。当时他借住的不是崇善里。当时他连崇善里那样的房子都租不起。而正是这位以失败告终的先人却活过了五十二岁。而且有迹象表明,和这位先人同时代的谭氏家族中还有其他一些男性族人也活过了五十二岁。 精彩! 太精彩了! “证…证据呢?证据在哪…哪里?有(口伐)?这个…有(口伐)?”谭宗三激动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汽车在大门口已经发动。他立即把周存伯张大然陈实统统叫来,立即驱车向西区驶去,一直开到丁香花园,向北。向西。再向北。东诸安浜。西诸安浜。安西路。快到苏州河但还没到苏州河;已经听到火车叫但还没过铁路。碉堡。老式水塔。铁丝网一段段生锈。骄阳如火。一小片竹林后头出现两小块弥漫着清新的浓郁的大粪气息的农田。两辆汽车紧相尾随着钻进一条高低不平的大弄堂。弄堂里全部是平房,还有不少草棚。木板棚。或者在用竹蔑编成的墙壁外头涂一层烂泥和石灰。小菜篮头晃来晃去。女人们赤脚穿套鞋,不停地你起我落,神直或弯下肥厚或孱弱的腰肢,从一口石砌围栏的水井里提吊一桶桶冰凉的井水。反复漂洗床单尿布和青菜豆芽和马桶痰盂罐。任凭卷过或没卷过的前刘海在各自的额头上拂颤抖动。而总有那么一两棵开满了浅紫色花朵的桐树耸立在她们的身后。很高大。五月再看槐花。 走进一个黑篱笆门。推开一道五开间的老式瓦房房门。 鲰荛告诉谭宗三,谭家的先人不姓谭。 “姓啥?” “姓洪。” “搞啥摘!” “侬想听(口伐)?想听,就不要打断我的话。不想听,就算数!” “想听。想听。当然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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