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_第十一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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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第16/16页)

他盯着那张年轻而顽强的脸庞,很想披头散发地训斥他一顿,然后再告诉他,不是死无对证,证据就在你的妻子的手里。你岳父临死之前在图上标记得清清楚楚,你去看好了…但是他克制了。争论已经转入到更加严重的层次,已经涉及到对整个战例的重新认识问题,个人的是非已经无足轻重了。

    王铁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指间的雪茄被碾成粉末,以专注的目光投向沙盘,随着目光的分野和穿透程度,宽大的肩膀在阳光的阴影里微微晃动。突然,他挥起手臂做了一个凌厉的姿势,将雪茄举在了空中,又机械地停止了运动,只有粗糙的指头在不由自主地扭动着挤压着,似乎在开掘着记忆的某个角落,并且牵扯住了一个漫长的岁月。崎岖的青筋时而膨胀时而松懈,爬满藤蔓的手背表皮上跳动着移动着,指关节偶尔发出一两声碰撞,似乎竭尽全力凝于指尖,紧紧地攥住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境界里做着不屈不挠的进攻或者防御。终于,这只手敏感地颤抖起来,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又像是遭到了沉重的阻击,痉挛了一阵,定定地僵在胸前约十五厘米处,直到松弛了皮肤,这才无力地、疲惫地垂在隆起的小腹上,静静地犹如一只喘息的动物。

    王铁山慢慢地向沈东阳转过脸来。

    沈东阳吃了一惊——军长在微笑,军长的笑容沐浴在落日的余晖里,如同覆盖了一层灿烂的鲜花,放射出神圣的光芒。

    “那么,双榆树战斗成了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打了一个糟糕的败仗?是不是啊?现在我才明白,你说过,修改师史的确有必要,而且有可能改变你岳父的初衷,原来你是从实质上否定这场战斗的胜利性质。你认为这场战斗是…失败的。”

    “不,军长…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认为,伤亡太大了,而且有些伤亡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应该承认,那场战斗实际上是勇大于智,如同以往的许多战斗一样,指挥员的头脑一热部队就冲上去了,在战术上并不严密,之虽然最后还是有一定的战果,但是应该看到,那里面有很大的成分是部队的勇敢和牺牲弥补了指挥上的…盲目战斗。”

    尽管一再提醒自己不要激动不要失态,可是当沈东阳的话说完了…王铁山还是从这些话里体会到了一针见血的疼痛。他极其艰难地再一次平静了自己。

    “我告诉你,双榆树是以敌人的失败、我们完成了任务而胜利结束的,它是一次胜利的战斗,不是败仗。”

    “是的,双榆树当然是一次胜利的战斗,可是我们必须正视一个重要的事实,如果说这是一场胜利的话,那么也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恰好是两个指挥员的判断失误,阴差阳错,负负得正。”

    “你说什么,负负得正?什么叫负负得正?”

    王铁山终于控制不住了,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沈东阳嗫嚅地说:“…军长,我们这只是…从理论上探讨…

    “你估计你的这个理论你的老丈人同意吗?”

    沈东阳无语。

    王铁山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没想到啊没想到,严泽光啊严泽光,老到失算了。你他妈的神气什么?你以为你就那么正确?不,我们是五十步笑百步,一个结果。你听见了吗?你的得意弟子说咱们的战术是阴差阳错,负负得正。你不是要修改师史吗?那就让他们改去好了,改个一塌糊涂,这下你满意了吧?你要知道,你是那一仗的合成指挥员,指挥上的错误主要应该由你来负。你给自己培养了个掘墓人…”

    “军长,我…本来也只是想通过这次演习,向您和前辈们学习…我并不是…”

    “不是什么?我知道,你的野心大得很呢。你居然否定了双榆树战斗,不仅否定了我,连你岳父也一锅端了。你口气好大,有魄力…”

    “军长,您误解了…”

    “放肆!”王铁山突然暴怒,一拳擂在桌子上“你,你算老几,你打过仗吗?你尝到过战争的滋味吗?你知道弹片钻进rou里是甜的还是咸的?你今天站在这里说得头头是道,全他妈的纸上谈兵。打一仗给我看看,打胜了,老子喊你军长!”

    沈东阳也倔了起来“军长,您别小看我。喊我军长用不着,但是说起打仗,我想,我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

    “狂妄!”

    “军长,我并没有否定您的现在,也没有否定我岳父…”

    “出去!”

    “军长,您是有胸怀的,您至少应该让我把话说完,您这样对我不公平。”

    “出去,请你现在就出去,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爹爹!”一直在帐篷外坐卧不安的严丽文终于不顾一切了,惊叫着扑进帐篷,看着怒气冲天的王铁山,再看看纹丝不动面无表情的沈东阳,眼睛里迅速地蓄满了泪水“东阳,你这是干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会后悔的…你出去吧。”

    “拿酒来!”王铁山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嗓子。突然,他浑身一颤,脑袋一歪,踉跄一步,山一样沉重的身躯仄倒在严丽文的臂弯上。

    直升机降落在马萨岗“渡江支队”的指挥所旁。王奇和两名满身尘土的士兵抬着担架上的王铁山,向直升机走去。严丽文手举输液瓶神情忧伤地走在担架的旁边,另一侧是跟随飞机到来的集团军马副政委。

    王铁山拉着政委的手,痛苦的脸上挤着微笑,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请政委在十六日的常委会上转述我的意见,二十九师师参谋长人选另配,我个人提名沈东阳同志担任二十七师师长。向军区报告时,请附一份材料,说明这是我的最后一次提议。”

    马政委无声地点了点头。

    沈东阳跟在身后说“军长,对不起,我惹您生气了。”

    王铁山说“过来东阳,让我告诉你,你是对的。”

    太阳已经落山,西天一片血红,残霞碎絮在空中飞扬,马萨岗山区笼罩着一片苍凉的暮色。

    沈东阳沉浸在无限空旷的思维空间里。攥在他手里的,有两张图纸,一张是严泽光临走时扔给他的由严泽光绘制的《双榆树战斗兵力运用示意图》,另一张是王铁山上担架之前交给他的由王铁山绘制的《双榆树战斗释疑图》。

    望着渐渐湮没在天穹尽头的直升机,沈东阳点燃了一根香烟,伫立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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