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兆言中短篇小说_王金发考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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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金发考 (第22/22页)

是醇酒妇人并没有消亡他。他们的起点差不多,发展的轨迹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是结局完全不一样。历史证明王金发这样的莽男儿,绝对不会成为蒋介石那样的人。我们可以为王金发辩护,说他是假“投诚”说他胸有大志,还想东山再起,然而美好的愿望,毕竟不能代替血写的事实。

    吴越争霸的故事中,越王勾践是最终的胜利者,然而从感情上来说,我不喜欢勾践。这也许和小时候看过的故事有关,我记得在林汉达先生所写的《春秋故事》中,写到越国失败以后,勾践为了麻痹吴王夫差,不仅俯首听命“请为臣”而且还把老婆献出去“妻为妾”更有装孙子到了丧心病狂的一步,竟然用嘴去品尝夫差拉的屎。吴王夫差生病许久,有一天勾践说,大王的病就要好了,因为我尝过大王拉的屎,味道有些酸,说明大王的消化系统已经有所改善。吴王夫差很感动,觉得勾践对自己很忠心,从此放松了警惕放虎归山。结果勾践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终于打败吴国,杀了夫差。我不明白勾践的行为有什么可称道的,士可杀不可辱,说什么也不应该吃屎,也不应该牺牲西施,搞美人计,更不应该把自己的老婆贡献出去。对于有些人来说,最终的结果是最重要的,但是如果过程那么无耻,再好的结果又有什么意义?

    差不多同样的道理,王金发身上有许多比蒋委员长更可爱的地方。王金发之为人,任其天然之性,嬉笑怒骂,皆露本真。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误,就是在最后关头,不自量力地强学越王勾践。勾践并不是什么人都能学的,以王金发的莽撞和修养,要学也只能半截子,画虎不成反类犬。不会演戏就别演戏,演戏演到一半,想下台,也下不了。谢震《王季高君行述》在结尾部分说得非常好:

    凡人当常提自觉心,与其硬学智巧,何如率其本真。

    学勾践只学一半,临了还把命给搭进去,这就是王金发的悲剧。脸皮不够厚,就别去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王金发硬学智巧,以己之短,去和工于心计的袁世凯斗,结果就只能是找死。事实上,王金发已不可能卧薪尝胆,他的思想已经变质,妇人和美酒已经消磨了他的壮志。王金发已经彻底落伍了,他注定应该是被历史淘汰的对象。

    王金发死的时候,只有33岁,在他死后的一年左右,辛亥革命时期的几位重要人物相继去世。先是陈其美,被袁世凯派人刺杀。紧接着是袁世凯自己,因为称帝众叛亲离,在国人的唾骂声中死去。然后是黄兴和蔡锷的病逝,两人仅相差八天。人都有一死,这些如此了得的人物集中地离开,预示着辛亥革命作为一个时代,已经真的结束了。黄兴和蔡锷功不可没,他们死后不仅享受了国葬的待遇,而且修建了十分壮观的坟墓,供后人缅怀和瞻仰。国民党人曾力争要为陈其美举行国葬,国葬不成,于是就募款厚葬,在陈其美死后的第二年,在他的家乡湖州,建造了一座美丽的英士公园。袁世凯的死也颇让人咀嚼,虽然有豪华的葬礼,有很不错的墓xue,但是从他死的那天开始,他的骂名就没有停止过。

    我的这篇小说,其实可以加一个小小的副标题,那就是“重温辛亥革命”王金发这个人物是小说的圆心,半径便是整个辛亥革命时期。有人流芳百世,有人遗臭万年。至此,我不由得想起黄兴写给袁世凯的一封信,这是在武昌起义的一个月以后,袁世凯刚复出不久,黄兴希望袁世凯以“拿破仑、华盛顿之资格,出面建拿破仑、华盛顿之功”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南北各省人民都将拱手听命”历史不止一次赋予袁世凯极好的际遇,早在戊戌维新的时候,如果他不出卖谭嗣同,无论变法成功与否,他都是名垂千秋的人物,可是袁世凯偏偏选择了告密,在自己身上留下一个极大的污点。同样,现成的民选大总统不当,非要过一把皇帝瘾,前后做了几十天皇帝,结果连三岁的小毛孩,都知道他不是个东西。历史不能假设,他要是早死几年,说不定还真成了中国的拿破仑和华盛顿。狗rou不上台盘,竖子不足为谋,在流芳和遗臭之间,袁世凯咎由自取选择了后者。不妨把杨度悼蔡锷的挽联借来一用:

    魂魄异乡归,如今豪杰为神,万里江山空雨泣;

    东南民力尽,太息疮痍满目,当时成败已沧桑。

    这是一个失意者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豪杰为神,所谓一死重如泰山,黄兴也好,蔡锷也好,包括陈其美,这些人都是死得其所。杨度因为拥护袁世凯称帝而臭名昭著,因此他的挽联在赞颂别人的时候,仍然嵌着小小的骨头。和黄兴、蔡锷以及陈其美这些共和元勋相比,王金发就要寒酸得多。王金发后来被安葬在西湖边的卧龙桥畔,地方固然是个好地方,可是只要想一想美丽的西湖边,葬的都是什么人物,便会觉得王金发有些僭越。葬在西湖边上的应该是精忠报国的岳飞,是挽救明朝于危亡之中的于谦,是慷慨就义的鉴湖女侠秋瑾,王金发如何配和这些人齐名?青山有幸埋忠骨,王金发葬在西湖边上,是他沾了西湖的光,因为他似乎还不够为西湖增色的格。

    王金发注定成不了神,他的身上只有传奇,没有神话,人都有一死,一了百了,所谓“当时成败已沧桑”辛亥革命留给我们最重要的话题,就是推翻了帝制,却没有来得及铲除封建思想的基础。王金发毫不犹豫地革了别人的命,偏偏忘了革自己的命。即使没有投诚这件尴尬事,王金发的前程也不容乐观,他的思想境界上有着严重的问题。辛亥革命本质上仍然是改朝换代。这也就是为什么对后来的五四运动会有更高的评价,尽管五四运动本身,只是学生运动,然而治疗满目疮痍,还得靠学生们开出的两剂药才管用,这两剂药便是“科学”和“民主”要想救中国,必须靠德先生和赛先生。在中国的历史教材中,现代史的开端,历来有两种主张,一是从辛亥革命始,一是从五四运动始。过去我一直倾向于前一种说法,虽然在我读书的年头里,标准答案应该是后一种,课堂上考试必须这样答题才能拿满分。写完了手头的这部小说以后,我由衷地赞成后一种说法。

    王金发这样的莽男儿,只是结束了一个顽固的旧时代。真正的新时代,的确应该是从五四开始。我们常常以为结束旧的,自然便是新的开始,事实有时候并不是这样简单。还是以柳亚子先生写的《莽男儿》来做结束语,对于王金发这样的旧人,以旧题诗结尾为最好:

    功罪何当付盖棺,纷纭谣诼总无端。

    秦人倘识苻生枉,蜀老难为葛相宽。

    败寇成王谁定论,恩牛怨李此旁观。

    荒坟鬼哭鸱鸺叫,一卷丛残带泪看。

    1997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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